飛機落地時的那一震,讓阿利鬆睜開了眼睛。還是那樣的夢,最近每隔幾天就會重復一次:他又夢見維吉爾上場踢球了。第一次做這個夢時,他連夢裡都在驚疑“他怎麼會在場上,不是應該還在養傷嗎”,而現在他已經會笑着醒了。即使是隻能在夢裡看到維吉爾在賽場上的樣子,也總比徹底看不到好。
舷窗外是熟悉的約翰·列侬機場的停機坪,熟悉的城市。他回來了。
“親愛的,我回到利物浦啦。晚上回傢第一件事就是抱抱你!”
他發出那條消息,順手把聊天界麵往上一劃。你來我往的幾十條,內容不外乎那幾個意思:——寶貝我想你了——今天怎麼樣?
——我還好,右腿的活動能力又比之前好一點了。
——你知道嗎,我真的想現在就回去,親親你抱抱你——我也是。想抱着你睡,就現在阿利鬆笑着退出聊天界麵,看到來自他哥哥的兩條語音。耳機裡的聲音響起:“Ali,有個不幸的消息要告訴你。是叁天前發生的了,因為擔心影響你比賽就沒有說。還記得巴勃羅嗎?他去世了。”
“是在一條暗巷裡被人用刀殺害的。警方正在調查,現在隻說顯然不是為了謀財害命……”
飛機還在滑行。阿利鬆僵坐在座椅上。忽然有隻手在他麵前晃了晃:“想什麼呢?走啦。”
阿利鬆一個激靈回過神來,慢慢把耳機收進包裡。“怎麼啦?”菲爾米諾湊過來,“你好像不太對勁……”
“剛剛收到我哥的消息,”阿利鬆開口,聲音虛弱得像是在空氣裡飄,“我早年的一位朋友去世了。”
“哦天哪……抱歉。願他安息。”
“要不我送你回傢吧,”離開科克比的時候,菲爾米諾拍了拍阿利鬆的肩膀,“看你很難過,一直在出神,大概也不好開車。”
“嗯。”
“對了,你傢維吉爾怎麼樣了?”
“恢復得還行,刀口沒問題了,在復健。他告訴我,右腿的屈伸度這幾天好了不少。”
阿利鬆坐在副駕上,車裡的音樂從耳朵裡滑過溜走。他在想那個幾乎已經淡忘的名字。十幾歲時退出青訓去讀書的隊友,卷發虎牙,有着太陽般笑臉的男孩——這是他最深刻的印象了。在記憶裡留得最深的痕迹,並不來自於訓練場上的你來我往,而是在某次派對後,隻剩下兩個人的時候,卷發虎牙的少年借着酒意把高個子綠眼睛的少年摟過來。算是某種試探,而接下來就用不着進一歩試探了,等阿利鬆真正回過神的時候,他們已經吻在一起難分難解。巴勃羅分開他的雙腿,阿利鬆第一次知道了和人做愛的滋味,疼痛卻帶着越界的狂喜。隨後他打電話給父母,說要留在朋友那邊過夜了,帶着雙腿之間的酸痛躺回床上,沾到枕頭的一刻,腦子裡忽然嘩啦一下空了,一種後知後覺的惶惑拖着他下沉。在那之後他們還像往常一樣,各自走向外場球員和門將的訓練區。年輕人的情慾秘而不宣,直到有一個人決定離開之後,一拍兩散仿佛散得也自然。阿利鬆在瞞天過海這方麵頗有一套本事,連同在梯隊裡的親哥哥都沒看出什麼端倪,隻把那個有着明媚笑容的男孩當作常來常往的朋友。早幾年阿利鬆確實也還見過巴勃羅,但從當時的情形到他那時候的模樣,都不太記得清了。
在同齡的男孩子紛紛開始討論哪個女孩胸大屁股翹,昨天和哪個女孩約會了的時候,阿利鬆已經清楚自己不太一樣了。回避討論的辦法是,在球隊假裝把業餘的精力都放在學業上,在學校假裝把業餘的精力都放在球隊上。假裝和不裝的區別也並不大,畢竟他並不可能像其他男孩子找女孩約會一樣去找男孩子。一旦越雷池一歩,往返訓練場的那條路上清新的空氣都會突然變得濁重而有毒。
他也會不安,他當然會不安,離經叛道的恐懼與折磨始終隨行,像瘋長的藤蔓把一個少年的心絞緊。他本已經不想承認這個事實,但巴勃羅是一個意外,就那麼突然地以本來麵目出現了。而當阿利鬆離開巴西前往歐洲之後,他總算可以有意地尋找更多的“意外”。在羅馬的時候他上過意大利男人的床,而在利物浦,一年多以前他就對荷蘭中衛有意無意的示好心知肚明。
他愛維吉爾·範戴克。
愛到身體和靈魂都為他敞開,卻也隻能愛到隻有身體和靈魂能給他。在亨德森和菈菈納開始以情侶身份參加英超的彩虹活動,羅伯遜和阿諾德錄了屬於自己的特別節目的同時,阿利鬆和維吉爾還隻能在訓練結束後默默地一起回傢,社媒上幾乎不發對方以免引起絲毫懷疑,連上半年在傢視頻訓練的時候都各處一室,防止被公眾認出兩人其實是在同一屋檐下。他不是沒有為此自責過,但一貫低調的荷蘭男人似乎比他更好地接受了這一切,“隻要能保護你就好,你的安全是最重要的。說到底,就算球迷知道並且願意祝福我們,又和我們的生活有什麼關係呢?何況這世界上還有很多不願意祝福我們的人。”
人的困境常常來自於不能失去的東西。
車在一棟房子的門口停了下來。“替我向維吉爾問聲好。”
“嗯。謝謝你啦。”
阿利鬆打開房門。客廳裡的燈亮着,維吉爾坐在沙發上,轉臉的一刻,眼睛一下子亮起來:“親愛的你回來啦!”
阿利鬆脫下外套,撲到維吉爾懷裡,把臉埋在他頸側呼吸着溫暖芳香的氣息。抱了沒一會,他就忽然鼻子一酸,抽噎起來。維吉爾輕輕摸了摸他的後背:“怎麼了Ali?”
這一問讓低聲的抽泣變成了痛哭。阿利鬆抓着維吉爾的肩膀,哭得幾乎氣結,眼淚蹭在維吉爾的衣服上打濕了一片。維吉爾嘆了口氣,撫摸着阿利鬆的頭發和肩膀,直到他哭累了靠在那裡顫抖着喘着氣,才伸手去抹了抹他掛着淚痕的眼角,低聲安慰他:“遇到什麼事了,可以告訴我嗎?別急,慢慢說。”
“我在青訓認識的朋友去世了……”阿利鬆哽咽着,“被人謀殺了。當時我們約會過一段時間……他也是同性戀,退了青訓之後去讀大學找了份工作,然後就以出櫃狀態生活了……他很勇敢,但是……也正是因為這個,才會有人想要害他吧……”
仇恨犯罪。一個鋒利得隻要出口就能割傷唇舌的詞。他很久以前跟維吉爾講過這樣的事情,隻是這次終於降臨到他身邊了。維吉爾又長長地嘆了口氣,在他額頭上落下一吻,然後更緊地把他抱在懷裡。
主啊,求你留心聽我的言語、顧念我的心思。
我的王我的神啊,求你垂聽我呼求的聲音,因為我向你祈禱。
因為你不是喜悅惡事的神,惡人不能與你同居。
狂傲人不能站在你眼前。凡作孽的,都是你所恨惡的。
說謊言的,你必滅絕。好流人血弄詭詐的,都為主所憎惡。
至於我,我必憑你豐盛的慈愛進入你的居所,我必存敬畏你的心向你的聖殿下拜。
主啊,求你因我的仇敵,憑你的公義,引領我,使你的道路在我麵前正直……
阿利鬆把書合上,從飄窗上站起來,關了燈,走到維吉爾身邊,在他額頭上落一個晚安吻。“晚安,維吉爾。”
維吉爾伸手把他勾到懷裡,回吻一下。“晚安,Ali。你感覺好一點了嗎?”
“嗯。”阿利鬆把頭靠在維吉爾肩上,摟住他的腰。身邊沉重均勻的呼吸聲響起時,他還清醒着。他小心地動了動一直保持着一個姿勢而有點僵硬的手臂,手掌貼在維吉爾的肋側感受着他的體溫。
他們現在還是安全的,他想,雖然這種安全是以他們隻能互相藏匿為代價換來的。如果公開承認他是個同性戀者,和他同床共枕一年多了的維吉爾·範戴克就是他唯一的伴侶……首先他就不知道自己要如何回到自己的祖國。他是國傢英雄,後場的銅牆鐵壁,最值得信賴的門將,去年剛剛隨隊捧起美洲盃;他的身份與財富可以在他週圍形成一道屏障,讓他不至於悄無聲息地死在暗巷,或是一輛燃燒的卡車裡。但出櫃說到底,就是要接受一次來自整個與你有關的世界的重新定義。而這個“與你相關”在很大程度上代錶要接受來自福音派團體的質疑——包括他自己曾經所在的教會,還有國傢隊以及與他們打交道的那些人。這意味着失去很多東西,可能包括從萬人讚頌的寶座上被人拖下,整張臉跌進塵埃裡,然後成為一個被人離棄、仇視的醜陋的符號。
不過好在,以沉默為條件,他現在還能枕着愛人的肩膀,躺在屬於他們兩個的這張床上。
上帝對同性戀者的態度在教會裡有許多種解釋。無論是說他們應當贖罪,還是上帝同愛這樣的子民,哪一種都讓他有些許的不安,但不會徹底陷入困局。無論如何,在他的祖國或其他的地方,打着上帝的子民的旗號去殺人的那些,必然背棄了神恩,也必定要為神所抛棄。
而他,或許不會吧。
或許。
那麼,主,請你賜福於我心愛之人,願他身體康健,早日回到能讓他所向披靡的戦場。阿利鬆在心裡默念着,抱着他的愛人和第叁隊長,疲倦蓋過了思考的焦灼——晚禱也讓那些焦灼平息了一部分——他閉上了眼睛沉沉睡去。
阿利鬆醒的時候維吉爾還沒有醒。他枕着維吉爾的肩膀,手臂覆在維吉爾身上,整個人像搭在愛人身上的一條毯子。他悄無聲息地爬起來,做好早飯之後,把維吉爾叫醒,推着維吉爾到洗手間裡洗漱。他站在維吉爾身後細細地給他梳頭發,維吉爾象征性地搶了一下他手裡的梳子要自己動手,然後也就笑了笑,由着他來。維吉爾在鏡子裡看着阿利鬆把自己的頭發梳順,修長的手指按住鬓邊那一叢最容易翹起來的頭發攏向腦後,然後用發圈紮緊。這些做好之後,維吉爾忽然菈過阿利鬆的手吻了一下。阿利鬆怔了一怔,隨即看到鏡子裡維吉爾藏不住笑意的眼神,跟着也笑起來。他俯下身端詳着自己打理的成果,在維吉爾的發際一吻。
早飯過後不久,球隊康復師打視頻電話過來,問維吉爾現在的恢復情況如何。維吉爾在手機鏡頭麵前盡可能地彎曲自己的傷腿,到了某一個角度之後,他嘶了一聲,手指嵌進坐墊裡。“好了,我明白了,到此為止吧,”康復師在電話裡說。
“你還好嗎?”阿利鬆把手機稍微移開一點,朝維吉爾輕聲喊。維吉爾不回答他,隻是默默舔着嘴唇,手指還死死攥着坐墊。過一會才把受傷的右腿墊起來,坐穩。
“然後是膝蓋伸展度,”康復師在那邊說。阿利鬆放下手機,扶着維吉爾躺下。膝彎底下墊了個泡沫軸,維吉爾盡可能把右腿繃直的時候,整條腿連同上身的肌肉都在顫。
“恢復得不錯,差不多可以開始下個階段的康復訓練了。下午能來一趟AXA嗎?”
“沒問題。”維吉爾坐起來,對着鏡頭笑,還是往常那種輕鬆的滿不在乎的神色。
“我帶他過去。”
掛了電話之後,阿利鬆在瑜伽墊邊上坐下來,又去抱維吉爾。維吉爾抓住阿利鬆的手,手心裡一排掐成深紅的指甲痕,也不知道是在替他用力還是替他疼。
又是那種一晃而過的思緒在阿利鬆腦海裡劃過:他會時不時覺得,維吉爾重傷和這之後要額外受的苦仿佛該怪他。有時他會陷入懷疑自己被上帝棄絕的無望,但轉而又覺得這樣的念頭毫無道理,不會的,不是這樣……上帝是站在他虔誠的子民這一邊的,維吉爾會好起來的,是這樣吧?
事情就是會沒有原因地發生的,接下來所能做的隻有期待奇迹,陪伴愛人度過最艱難的時日。是這樣吧。
他輕撫維吉爾的右腿。漂亮的棕色肌膚底下,原本強健的塊塊凸起的肌肉,一個月裡分明瘦了一圈。雖然看起來還是很結實,但手底傳來的感覺卻已經不同。維吉爾引以為傲的一部分正在變得鈍弱,阿利鬆知道,維吉爾也知道,兩個人隻是都不想提這回事,不想在生活裡平添壓抑。膝蓋上蜿蜒着一道蜈蚣模樣的傷疤,縫線處癒合的皮膚泛着白。都會好起來的吧,他想着。
“不至於,復健沒那麼可怕。”維吉爾低聲開口打斷了他的思緒。一隻手輕輕揉了揉阿利鬆掐紅了的手心,“沒事的,這不是已經好很多了嘛。”
阿利鬆不說話,隻是貼在他後背上,用鬓角和腮邊蹭他的肩膀。
一路辛苦着走過來的人反而更波瀾不驚,他想着。維吉爾總是平靜的,無論遇到什麼事,無非帶着笑或者最多沉着臉。即使他想讓維吉爾把身上的痛苦分他一點,他都不知要如何下手去抓住。對愛人的憂慮總能撃碎他孤高和聰慧的外殼,深藏的不安嘩啦啦地湧出來。
而他隻能抱着維吉爾,讓自己的手臂夠到語言碰不到的地方。
“好啦,不用擔心了,去訓練吧親愛的。”維吉爾在康復室床上躺下來,朝阿利鬆眨了眨眼,調皮地吐舌頭做個鬼臉。
不過訓練正式開始的時間還早。這時候隊裡那幾位加練狂魔顯然已經在佔據健身房了,阿利鬆就在新修的訓練基地大樓裡亂轉,找個沒人的樓梯口坐下來打電話。
“下午好,安吉菈。”
“嗨阿利鬆,好久不見……不對,前幾天剛在電視上見過。”
“沒打擾你工作吧?”
“沒,連軸轉了幾天之後,今天我終於休假了,現在在傢裡躺着呢。”
“最近還好嗎?”
“現在NHS的壓力就那麼大,你也能想到的。前幾天差點累垮了,不過說到底還是挺開心的。你呢?”
“不得不說我現在感覺很糟。回到傢就一直在陪我男朋友復健,看着他現在這個情況我也很難受。而且……”盡管四下無人,阿利鬆還是壓低了聲音,“前幾天我剛剛收到我在青訓時的朋友——也是那時的約會對象——被殺害的消息。很可能就是‘那些人’做的。”
“天啊!……希望他的靈魂在上帝身邊安息。那些害人的人就該在地獄裡焚燒。唉,我明白,你一定很難過……”
“但我有時候會擔心,會不會正是相反……會不會上帝並不垂憐於我們這樣的孩子,不會接受他的靈魂或者賜福給我的愛人,因為我們背離了……”
“不會的,和真正相愛的人共度人生,是不會引上帝不悅的。要相信,主會祝福你們的。你是受刺激過度糊塗了吧。週日已經過去了,你下週去教堂吧,祈禱和告解一下會安心得多。”
“我會的。謝謝你。”
“維吉爾呢,好一些了嗎?”
“已經回到俱樂部復健了,應該沒什麼好擔心的了。我回來這兩天也在想方設法陪他,讓他開心……”
“停停停,”電話那邊的女聲變得急促尖銳,“你們有戀愛可談的不要刺激我這種單身姬佬。”
“所以你之前的約會……?”
電話裡傳來一陣帶着氣流的雜音,安吉菈嘆了口氣。“談崩了。”
“啊……”
“如果你願意聽的話,就是……當我說到我有一個男同性戀朋友,因為傢庭和週邊環境的關係,不得不假裝成情侶身份一起出國的時候,她還沒等到我說‘但我們沒有真的在一起,隻是各過各的日子’,就終止了這場談話,找了個借口溜了,然後再也沒聯係過我。很顯然她沒有辦法理解這種生活狀態,這種……不得不戴着麵具逢場作戲的日子。”
“抱歉,安吉菈。”
“有什麼好抱歉的啊。又不是你毀了我的約會。”
“我是說……如果你的生活裡並沒有一個需要以情侶身份示人的人,也不用裝球員太太,現在的生活應該自在很多吧。”
“現在的生活,那是現在的。如果當初你沒找我幫這個忙,我現在又在哪裡呢?在裡約的菈菈夜店裡提心吊膽地蹦迪,擔心碰到熟人,擔心出門就有人給我一刀?本來我是走不掉的,不管怎麼樣我獲得了一個出國去讀書的理由,也甩掉了以前身邊那一圈無論如何不可能接受我這個身份的人。現在我可以過成我喜歡的樣子了,我做了自己喜歡的工作,加入了接納性少數群體的教會,偶爾閒下來還能找個女孩子約會,這就夠了。雖然要躲八卦小報也很讓人困擾,但我從來沒有這麼自由。
“我討厭以前的生活,也不想回去。《聖經》告訴我,逃出去的人永遠不要回頭看,隻要回頭看一眼,就會變成鹽柱。
“說這些是希望你也別想太多,阿利鬆。總之多虧有你,我已經成功逃離自己以前那樣的生活了,接下來還可以幫你應付一陣子。我沒你那麼會說話,隻想說,你和他都要好好的,我們都會好起來的。”
所有人都可以為國傢英雄歡呼,但能夠觸及國傢英雄的悲歡的,隻有寥寥幾個,對於阿利鬆來說,安吉菈可以排到前叁之一。而如果讓阿利鬆給他抱有歉意的人排個名,安吉菈也一定在前叁之一。安吉菈從小就想做醫生,小時候阿利鬆去她傢裡玩的時候,總能看到擺放一地的聽診器醫藥箱之類的玩具。初中時候,情窦初開,還沒真正理解世間兇險的兩個孩子,已經敢於互相吐露自己對其他人深藏的秘密。那時他們就半開玩笑約定,“正好你喜歡男孩子,我喜歡女孩子,但我們都沒辦法出櫃,不如我們以後就假結婚吧,各過各的,互不影響。”
在阿利鬆升到一線隊之後,這個戲言竟不得不成真了。安吉菈成了他若即若離的“女朋友”。如果你覺得是時候該結束這一切,那就告訴我,撇下這個該死的身份去過自己的生活——阿利鬆那時候這麼說過。不過這到現在還沒有發生,安吉菈跟着他出國到了羅馬,在那裡進修了預防醫學碩士,又到了利物浦。如果問她生活的變化,她隻會笑着說,我覺得意大利女孩可愛一點。
但生活實際來得復雜許多。在利物浦的第一個賽季,克洛普第一次邀請球員傢屬來聚會的時候,就誤請了安吉菈。她趕過來坐在一群球員太太中間從容地聊天說笑,送她回傢的時候,阿利鬆才在內後視鏡裡看到那張煩悶的臉。這本不應該是她的生活。
長期讓一位女同性戀朋友假冒女友,給她的生活增添不必要的困擾,還使得她不得不露麵於媒體之前,這些都讓阿利鬆心懷愧意——今年以來倒還好了,安吉菈供職的預防站忙防疫忙得天昏地暗,她反倒樂在其中。
“喂?你還在聽嗎?”
“安吉菈,”電話這一頭,阿利鬆輕輕地說,“謝謝你。祝你下次約會成功,愛你!”
“我也愛你!下次我還是考慮考慮在辦公室泡妹子吧哈哈哈。拜拜!”
阿利鬆掛掉電話,前往健身房。隊友已經來了一半。他開始活動筋骨,騎上單車,把自己浸在隊友們的歡聲笑語裡。
強度逐漸加高的體能訓練帶來了不需要理由的平靜和好心情,夜色中的撲救練習裡,阿利鬆精確而迅速地對週遭發生的一切做出反應,起跳,落地,輕巧得像是某種舞蹈。
隻有在訓練場上才有的那種輕巧。卸得下所有重擔騰躍而起。
訓練結束,他上樓去接維吉爾回傢。維吉爾握着雙拐緩歩行走,雖然看得出還是要借一點力才走得穩,但至少,他終於又可以站起來走動了——意識到這點,阿利鬆忽然鼻子一酸。
“寶貝?”維吉爾遠遠看向他,“再等我十分鐘,這邊馬上結束。”
阿利鬆靜靜坐在一邊,看着維吉爾借助雙拐走路,看着維吉爾盡可能地將受傷的右腿擡起放下。結束的時候維吉爾扯了條毛巾抹了抹額頭發際的汗珠,張開手臂等阿利鬆過來抱他。
“我們回傢吧。”
“要我幫你洗嗎?”看着維吉爾脫下上衣露出的寬闊漂亮的後背,阿利鬆的喉頭動了動。
維吉爾回頭,似笑非笑地看向阿利鬆。其實自己洗已經沒什麼問題了,但戀人的這點小心思實在太好猜。
“要啊。”
他小心地翻身坐進浴缸裡。阿利鬆脫了衣服,跨進浴缸,水位剛好夠兩個人泡在裡麵。深膚色的男人把淺膚色的男人攬在懷裡,身體和身體之間隻隔着一層光滑的泡沫。肌膚溫暖,用無聲的語言提前泄露了兩個人各自的心思:於是他們也不知道他們的身體是什麼時候開始糾纏到一起的。
“現在不行,”阿利鬆在親吻的間歇終於找到機會擡起頭,“到床上去。”
一個多月以來第一次真正的性愛,雖然沒辦法再用更多的姿勢,卻也足夠熄滅不被提及卻暗自生長的乾渴。阿利鬆兩腿分跨在範戴克身側,身下的男人托住他的臀部。小麥色和古銅色糾纏在一起泛起濕潤和芳香,身體的聳動中紅與白映入眼底。紅是牙齒磨咬和心血洶湧的紅,白是浪花尖端和天盡頭的白。
阿利鬆擡起身,然後倒下來,讓自己伏在維吉爾胸前。思維空蕩,連下身的些許疼痛都仿佛失去實感。維吉爾伸手過來輕輕地撫摸他的頭發。
“你知道嗎,”維吉爾揉了揉阿利鬆的頭發來引他注意,“他們說我復健的情況很理想。如果進展一直這麼順利,是能趕得上歐洲盃的。”
“你一定能。”阿利鬆轉臉親一口維吉爾的胸口,說話間還輕輕喘着氣,“不管我到時在哪裡,我都要看着你上場呢。”
“一定。”維吉爾換了個舒服點的姿勢躺着,“你累了吧。睡吧。”
阿利鬆關了燈,翻身躺下來。
他又看見維吉爾站在球場上,是在他的對麵。他飛身奮力撲出維吉爾的一記頭球,體育場的看臺上山呼海嘯。身着黃色和綠色的人潮呼喊着國傢英雄的名字。而他感到一隻手碰上他的手腕,身穿橙衣的維吉爾菈起他的手,菈着他站起來,和無數個為人所見到和不為人知的時刻一樣,張開手臂,將他抱在懷裡。